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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有青少年,生人勿近

當弟弟叫我時,我趕緊走了過去。

雖然這些日子他都沒給我好臉色,但我知道,那就叫青少年。 一整個星期弟弟都不在家。因為上週是學校一年一度、五天四夜的露營活動。弟弟並不喜歡這樣的活動,但要跟待在教室上課比起來,倒是還好。行前他沒有太興奮的感覺,三十八公升的健行背包,我沒有插手幫忙,反倒是爸爸看到他衣服也不摺好就往背包裡亂塞時,忍不住幫了他。

「現在你幫他塞這麼好有什麼用,之後呢?」這是我不插手幫忙的原因。有時候,父母插手幫忙,不代表孩子沒能力,是自己看不下去而已。

沒有啦,當爸爸很認真地幫他時——「弟弟,這個肩帶太長了,你先背上背包,我幫你調好,這樣比較不會累。」——孩子還是可以感受到父親的愛意。有時候父母幫孩子忙,重點不是你做了什麼,而是你的愛意傳達出去了沒有。有多少父母,明明是要幫孩子,最後卻弄到水火不容的地步,看了真讓人覺得惋惜。

弟弟進入青少年,已經一年了。他前後的差別非常明顯,簡直用「翻臉像翻書」來形容也不為過。他不是真的跟我翻臉,而是他的臉色變化得很快,自信心不強的父母,恐怕不容易適應。

我是屬於自信心很強的,所以適應起來還算順利。晚上整理背包時,他的臉色還好,因為他得三不五時地問你這個那個。到了第二天早上要出發時,哪個做媽媽的,看到自己的孩子長大了,帥氣地背起大背包要出門,不想拿照相機留念呢。但是我只能搶拍,就像狗仔一樣,一定要在對方「來打人」前快點停手閃人。超過十二歲的 孩子,是不隨便讓人拍照的。

他要離家一星期,上校車前,我們都跟往常沒有兩樣,我說,「祝你有個愉快的一天。」他說……,他什麼也沒說,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回禮。好吧,這樣的情形已經一年了,我也對著空氣這樣說話一年了,不差這一天吧。

「你家的孩子超過十二歲的,請舉手?」每回演講我這麼一問,舉手的人數,幾乎掛零。然後我就會用一種帶著關懷的警告語氣說:「小心哪,等你遇上了我的情況,千萬別急著出手。」或是說,別急著傷心難過。

小小的孩子,上校車時,會依依不捨、難過哭泣。後來不難過了,但一上校車坐好,孩子會在校車開走前,尋找你的身影,一定要跟你揮手說再見才安心。在這個時間 之前,你很難想像--「有一天孩子不需要你」是什麼情景。我想告訴你,每個孩子都會脫離父母,在那個「要離不離」的時期,就叫青少年。不是每個孩子都有這 麼明顯的青少年時期,如果你的就有,請不要反應過渡。

到了星期五,我知道弟弟下午四點會到家。三點,當我躺上床準備小睡一下時,心想等會 兒可能沒法在門口迎接孩子了。因為兩天前我感冒了,現在頭很昏,睡下去可能爬不起來。沒想到後來一聽到門鈴響,我竟然還是跳起來往客廳衝,其實我是不想錯 過他露營回來不同於以往的「狼狽相」。在我的眼裡,那也是很珍貴的畫面。

等我衝到客廳,他已經放下背包了,整個人黑了一圈,似乎連手臂上的肌肉都多冒出了幾塊;那不是度假,那是一個類似野戰的活動,白天要爬山涉水,或是在海裡跟浪濤搏鬥。

「弟弟,好不好玩?」我問。

「不好玩,好累。」他一邊說一邊往裡走。「你還好嗎?頭髮怎麼黏黏的?晚上睡的還好嗎?吃什麼?好,先洗澡吧……」他已經走進浴室了。臉色?如往常的毫無表情,周圍再撒上一點「你欠我錢很久沒還」的漠然。

洗完澡,他進了房間,開了電腦,一切就跟平常的日子沒兩樣。一句關於露營的話也沒說。

日子又恢復了平靜。孩子做孩子的事,我做我的事。在孩子的青少年時期,能和孩子互動對話的權利,不在父母這裡。如果不是他們主動來找我、問我什麼,不然我主動的關心,心裡一定要有「不領情也沒關係」的準備。

如果你沒有這樣的準備,那我會建議,你的關心還是留給別人比較明智。

晚飯好了,我大聲叫他,他說不餓,於是我自己先吃了。後來他上了餐桌,我在另一頭處理電郵,突然,我聽到他喊我,「媽媽,你看我……」他話還沒說落下呢,我已經丟下手中的一切,跑到他的面前立正站好了。那個動作迅速的模樣,我一邊跑都還覺得自己有點好笑。

「媽媽,你看,我受了好多傷。」

我的眼睛還來不及瞪大,已經看到另一條傷痕。

「這個是被菜刀割傷的。」

「這個好像是海灘上尖尖的石頭割的,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,那個海灘的石頭都很尖……,然後這個刺到指甲旁邊,原本肉都打開了,現在比較好了。」

「還有你看,這個是削蘋果切掉的一層皮,沒有流血,但是很痛。」

怎麼會被菜刀割到呢?我還驚魂未定的停留在第一個傷口上呢,他卻已經將兩個腳掌舉到我的面前,「腳上也都是傷,腳後跟磨得很破,我找不到襪子。」

「你忘了帶襪子嗎?」我有些懊惱,還記得他準備內衣內褲時,問了我五套夠不夠,他一定是忘了帶襪子了。」

「媽媽,這些傷口都有流出東西來。」他說了一個英文字,「就是那個什麼,你從前說過中文。」

我說:「傷口還流濃啊?!」

「對啊,就是那個,不過現在已經不流了。」

我的心情開始翻騰,但還算鎮定。後面還有更令人心疼的事。

「今天我突然胃痛,很痛,當我拿出胃乳片要吃時,老師不讓我吃。」

為什麼?我希望老師可以聽到我的尖叫抗議。

「這是規定,如果你帶了藥,事先要交給老師登記保管。隨便拿藥出來吃,萬一出事誰要負責。」

「可是那是胃乳而已啊。」

「老師不管這麼多。」「然後我們還要走三公里的山路。」

我說:「胃很痛,還要走三公里?」

「沒辦法,已經在路上了,不然要怎樣?」

我說:「有揹大背包嗎?」

「有啊,全部的東西都揹在身上。」

「胃痛,還要走路,還要揹大背包,你怎麼熬過的?」

「同學要幫我背,可是我沒讓他們幫忙。」弟弟說得雲淡風輕,「怎麼幫,大家都有自己的背包,背包又這麼大……」

故事說到這裡,我開始納悶,很想有人可以告訴我答案。

他是一個從小在媽媽呵護下長大的孩子,我對他的照顧和疼愛,幾乎到了極點。我從來不會因為要訓練孩子什麼,而故意收回我想為他們做的任何事情。結果,他不但沒有不獨立,沒有依賴父母的習性,反而堅強到讓我佩服的地步。

「媽媽,我們有學習駕駛風帆,我好喜歡。下學期我要參加學校的風帆俱樂部。」

「好啊,那個俱樂部是不是在香港島的南邊,爸爸可以帶你去。」我的喜悅只持續了幾秒鐘。

「我們倆人一組,風帆很難駕駛,一下往左,然後前面的人就要低下頭,然後又要往右,你又要低頭讓風帆過去。一開始我們不熟練,我整個人被風帆上好粗的鐵桿從後面敲下去,痛到不行,眼前都是黑的……」

我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情又激動了起來,「你會不會腦震盪啊?老師為什麼不讓你吃胃藥呢?」我開始語無倫次了起來。

從頭到尾,弟弟的語氣沒有抱怨,但我的心疼快要滿出來了。最後反倒要孩子來安慰我:「沒有這麼嚴重啦,現在也不痛了。」

最後他說起好玩的事:帳棚很熱,蟲子很多,同學很吵,有個女生煮的義大意麵很好吃,分配到洗碗洗鍋子最噁心,最後我上巴士偷偷吃了一顆胃藥,半夜三點的海灘很涼⋯⋯「媽媽,我現在才知道,涼風就是最天然的冷氣。」

我從來不跟孩子說家有多好、多溫暖之類的話。現在也不用我說了,從弟弟說話的表情就知道,「家,當然是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。」

我們倆在餐桌前聊了好久,睡覺前,他的樣子好像突然回到了十二歲前,對我和善得不得了,臉一點也不臭,甚至還主動要我抱抱。

不要高興的太久,我知道,明天一早他就會「恢復」原形的。

後記:

後來他回到房間寫功課。我開門進去問:「你要不要喝冰冰的綠豆湯?」

「好啊。」他的聲調出奇的和善。

然後我馬上小跑步去端了碗綠豆湯來,一反常態地說:「怎麼樣,家裡很好吧,還有人幫你端綠豆湯。」說這種話要看時機,當他心裡沒有感觸時,你說再多也只是惹人厭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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